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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6章 河山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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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雁門太守當殺!”

大殿之中,傳來喝罵。一份奏折被拋在了地上, 天子雙眉倒豎, 拍案而起:“連降大雪, 只報一個馬場受災,卻把郡內傷亡瞞下。他是看朕可欺嗎?!”

如今趙國救災, 早已有一套標準程序。把災情分為十等,一旦受災,官員要即刻勘災評等, 統計傷亡, 層層上報給朝廷。若遇大災, 州刺史必須親臨勘實,還可酌情動用府庫先行安民。勘災的結果要編纂成冊, 由戶部覆核。如有遲報、瞞報、謊報, 均要嚴懲!

這樣森嚴的救災程序, 已經運行了數年。就算發生水患、旱情, 也能及時解決。然而沒想到,第一起瀆職竟然發生在並州!而且還是雁門郡這等關要所在。若是鮮卑、羌胡寇邊, 這雁門太守是不是也要瞞報下來, 殺良冒功?!

更讓人糟心的, 是雁門太守的出身。此子並非世家子, 而是制科選出的寒門。能這麽大膽子瞞報, 是不是當地的府庫出現了問題?府庫若是虧空,這簍子就更大。雁門上下官吏,一個都跑不脫!

一環又一環, 只想想就讓人膽寒。並州可是他一手整治的,都能出這樣的亂子,梁峰如何不怒?!

天子震怒,殿中內侍宮女莫不跪倒在地,瑟瑟發抖。梁峰看也不看他們,厲聲道:“招張賓、郗鑒、段欽、嚴彬、崔稷、郭邢即刻入宮!”

諸位臺閣重臣都被點名,這是要大辦啊。內侍哪敢怠慢,一路小跑趕去傳旨。不多時,幾人就到了垂拱殿,面見天子。

禁中對談,哪有旁人窺探的份兒。知道幹系重大,內侍們都退出了三尺,饒是如此,時不時還能聽到殿內傳來的叱責聲。直說了一個時辰,眾臣才陸續告退。又有卷宗源源不絕送了進來。

眼看宮門就要落鎖,垂拱殿的動靜還沒停下。郭女史皺了皺眉,低聲對身邊小黃門道:“速請奕將軍入宮。”

陛下已經許久未曾如此動怒了,想要撫平這雷霆之怒,恐怕只有奕將軍才行。

眉頭緊鎖,梁峰飛快翻看著手裏的卷宗。除了吏部和戶部的,還有信陵密報。隱藏在卷宗下的東西,簡直觸目驚心。就算張賓苦勸,他也沒打算放過那雁門太守。不殺,如何以儆效尤?!

正看著,身邊突然有人道:“啟稟陛下,驃騎將軍求見。”

梁峰猛地擡頭,眼中都冒出火來:“是誰告訴他的?洩露禁中語,好大的膽子!”

這罪名是真能死人的。郭女史立刻跪了下來:“陛下恕罪。”

郭女史是梁府就一路伴架的機要心腹。如今後宮無主,更是掌管了大半宮中事務。然而今日天子發怒,她也不敢辯解一聲,只是低頭伏在了地上。

“主公,是臣處理完了手頭雜事,趕著入宮。”沒等召見,一個聲音就穿過了殿門。只見奕延大步入殿,衣袍一掀,跪在了地上。

這可是失禮至極,更別提還有“主公”這個不甚規矩的稱呼。然而座上天子只是眉頭一皺,就道:“起來吧。用過晚膳了嗎?”

奕延長身而起:“還未曾。”

“傳膳。”梁峰扔下手中毛筆,吩咐道。

郭女史松了口氣,小心起身,退了出去。看來叫奕將軍前來果真沒錯。若不是他,天子不知什麽時候才肯用膳呢。

宮人出去了,梁峰才道:“你也是來勸我不殺那雁門太守嗎?這可不只是瞞報災情,更有府庫虧空,挪用軍資等罪名。數罪齊發,判個斬立決也不過分!”

天子的語氣仍舊不善,然而奕延搖了搖頭:“臣是武將,不問政事。主公不妨先吃個飯,歇息片刻。”

這話說得梁峰一楞,那股邪火,倒是消了幾分。宮人趁機端上了晚膳,梁峰這才起身,凈了手,與奕延一同入席。

天子用膳並不豪奢,每餐只六道菜。即便與太子或是奕延一同用飯,也不過是加些分量,菜式不變。

舉起象牙箸夾了兩筷,梁峰突然道:“我知道有刑不上大夫之說,貪腐一事更是不會禁絕。然而國朝初始,萬萬不能先壞了規矩。那可是幾百條性命啊,說沒就沒了!不殺他,如何安邦治國?更何況雁門乃是邊陲,這樣的廢物放在邊關,不知要累多少將士性命。我又不剝皮植草,只是殺雞儆猴……”

他不想學朱元璋。就算把貪汙標準定的再嚴,懲罰標準定的再變態,不還是擋不住“貪”這一字嗎?殺幾萬吃飽的蠹蟲,再填上更多餓肚子的,那是蠢貨才幹的事情。他能賞,能對那些灰色地帶睜一眼閉一眼。但是再怎麽撈錢,也不能誤了國事!

正因為那人是制科選上來的,才更要嚴懲!

然而滿腹郁憤,並未激起奕延反駁。他只是拿起金勺,給梁峰舀了碗羹湯,遞了過去:“主公想殺,自可以殺。何必為此氣壞了身子。這湯不錯,先喝點暖腹。”

這佞臣態度,倒是有些讓梁峰無話可說。接過那碗,他嘗了一口。湯水溫潤爽口,須臾便撫平了胸中怒火。

這一打攪,梁峰便不再說什麽,安安靜靜吃起飯來。當再次放下筷子時,他長嘆一聲:“伯遠,我是不是變了?”

就在前些日子,太子與百官請奏,要把他的生辰之日改為“千秋節”。一國之君的壽誕,當普天同慶才是。太子一片孝心,梁峰自是允了。天子既國,再怎樣的慶典也不為過。

周邊所有人,都在緩緩變化。哪怕是梁榮這個太子,開口時也要深思熟慮,不失君臣之儀。國朝越是安定,疆土越是擴展,他的威勢就越強,一言九鼎,言出法隨。

別說大張旗鼓的叱責、違命,甚至都沒人敢正視他的雙眼了。在這孤單且封閉的環境中,他是不是變了個模樣?變得不再像原本的他,而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帝王?

就像剛剛動怒,他甚至都無法克制住殺心。只想把那不尊王命之人,除之後快。

“主公未變。若非如此,也不會為了些黔首黎民,動怒殺一郡太守。”

回答他的聲音,平淡無波。梁峰擡眼看了過去。對面那人正凝視著他,面上沒有畏懼,沒有諂媚,只有濃濃關切。這是唯一一個,敢在私下稱他“主公”,而非“陛下”的人。

梁峰伸出手,握住了對方的手。那不是一雙柔荑,筋骨分明,寬大有力。就算奔馬,也能一把拽住。

“張賓說的沒錯。就算是我,也不能擅殺一郡太守。”梁峰緩緩開口,“還有刑部,有大理寺。什麽樣的罪過,就要定什麽樣的刑罰。殺了,只會讓人恐慌。”

天下未定,他不能草率行事。可以罰,可以貶,乃至流放。只要不是十惡不赦,官員是不能擅殺的。刑不上大夫,禮不下庶人。這是千古以來的規矩。政局的安定,遠比瞞報、貪瀆來的重要。

這才是更符合“帝王”的想法。

奕延並沒有回答,只是反握了回去,包住了他的手掌。

從掌心,傳來了熟悉的溫度。能夠讓他找到方向,錨定自我。

梁峰輕輕閉上了眼,靠在了身後的錦堆上:“也許我該出門走走了。天天悶在宮中,早晚要悶出毛病。我想親眼看看,治下這江山。”

“北地安定,主公自可乘船出巡。或者到泰山封禪。”奕延的聲音稍稍高了起來,比起悶在皇宮,他當然希望主公能四處走走,或是如漢武帝一般封禪告天!

“封泰山?”梁峰笑了,睜開了眼,“你知道去一趟泰山要花多少錢嗎?罷了,反正江東還沒打下來,就不花這冤枉錢了。”

這也是最讓奕延心疼的地方。他家主公富有四海,卻極少在自己身上花用。行宮都用前朝的園林,宮殿也未曾擴建。反倒是洛陽城的裏坊和河渠重修了一遍,平整街道,排汙暢流,讓百姓住的更為舒坦。

只是封個泰山又算得了什麽?主公的文治武功,絕不亞於漢武、光武。

“那就等平了南地,再去泰山!”奕延定定道。

“哈哈哈。”梁峰不由笑出聲來,“泰山就算了,我倒想去海邊看看。海興、煙臺這兩個海港,是我一手建的。也該去看看了。路上還能遍觀數州景象。”

去時沿著黃河一路向東,回來則走運河,途經鄴城。這一趟,他定然能看到無數他想看的東西。和身邊這人一起。

“我定會護在主公左右,寸步不離。”像是知道了他的心聲,奕延答道。

“不怕暈船了?”梁峰挑眉。

“天子龍舟,怕是能跑馬,怎會暈船?”奕延正色道。

想起當年在靈芝池裏游泳操舟的往事,兩人都笑了出來。

緩緩從榻上起身,梁峰裝模作樣的理了理衣擺:“愛卿進諫有功,可要討賞?”

“陛下可賞臣進幸?”奕延身形未動,仰頭問道。灰藍眸子中,笑意盈盈。

“準了!”

一直守在殿外,見天子離了垂拱殿,向寢殿而去。郭女史輕輕松了口氣,對身邊宮人道:“聖人自有奕將軍服侍,今晚就不必值夜了。”

才一頓飯功夫,就讓天子怒火全消。果真只有奕將軍最得聖心。只盼明日早朝,能順利一些吧。

安頓好諸般事宜,郭女史又看了一眼燈火漸熄的寢殿,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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